午后下墓,這會兒日頭已西,光影明滅,恰似應如是的心境,說什么往事如水、過眼云煙,世間有的是山重水復與畫地為牢,而他上不得岸,也回不得頭。
一行人很快入鎮,縣衙吏役尚不知嚴光的死訊,又為客棧風波后怕不已,整日都在街巷間巡邏,鎮民們唯恐禍事纏身,紛紛關門閉戶,倒是省去了麻煩。
來到明心堂外,武四娘上前推門,應如是扶著裴霽踏入其中,大堂略顯雜亂,但無不祥血光,又見一人掀簾而出,正是脫去偽裝的陸歸荑。
夜梟衛辦事只問結果不講規矩,若無陸歸荑在,明心堂的人難逃大劫,目下只是被關起來嚴加看守,聽候審問發落,她又帶人把這里搜了一遍,除了后院井下密道,別處并無機關,料想此間常有人出入來往,布置重重,徒增嫌疑。
她的脖頸上纏著紗布,口里還咬著一截,正要包扎手腕,聽得大門處傳來動靜,掀開布簾一看,竟是應如是他們脫險而歸,連忙迎上前來,未及開口,便聽應如是道:“樓下可有干凈的房間?”
陸歸荑的目光落在裴霽身上,見其面浮潮紅,隱現筋脈,忙引著他們到后堂去,應如是將人安放于榻,觸其心口熾熱如火,又摸背脊寒冷似冰,眉頭皺緊。
“他發了急熱,去后院找個可用的大夫來,再準備溫酒、油燈、水盆和銀針?!?/p>
值此關頭,誰也不敢遲疑,東西很快準備齊全,大夫也找了來,瞧著還算年輕,為這般陣仗駭得兩股戰戰,待看清病患模樣,暗暗叫苦,診脈后更為驚恐,道:“這、這是釜沸脈,恕小人才疏學淺,委實無能為力,換作師父在此,或……”
所謂釜沸脈,便如在釜中跳動的沸水,突有突無,浮而乏力,是為陰陽氣絕之脈象,少有人能撐過三四日。
裴霽有此一難,正是拜單大夫所賜,武四娘面色大變,罵了句“庸醫”便要抬掌,應如是出手如電,格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推,道:“求醫問藥,不可無禮!”
大夫到來前,他的左手一直搭在裴霽腕上,脈象如何,心中有數,復又道:“當務之急是瀉熱,醫家有汗、下、清、溫四法,依大夫所見,如何是好?”
見應如是沒有發怒,那大夫心下稍安,斟酌著道:“人已昏迷,體外有傷,泄下恐損內腑,當以清法為先,小人擬一張瀉火涼血的方子吧。”
不多時,藥方擬就,應如是過目無誤,武四娘便盯著大夫去柜臺抓藥,留下陸歸荑在此幫手,她隱忍片刻,啞聲道:“此法真能起效么?”
應如是搖頭道:“裴霽受三尸真氣反噬,外熱內寒,尋常的補瀉之法于他而言有害無益,此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當下也只能一試?!?/p>
陸歸荑見他臉上全無血色,仍未停下為裴霽渡氣護脈,心中一緊,忍痛勸道:“你內傷不輕,真氣損耗太過,必損根基,只怕他還沒醒,你已經油盡燈枯了!”
應如是輕聲道:“我將他帶回來,不是為了讓他死在病榻上?!?/p>
不待陸歸荑再勸,他又道:“我也知道,你沒有謀害之心,卻是希望他死的?!?/p>
世道艱難,人命薄如紙,好人尚且不長命,何況是裴霽這樣心狠手辣的鷹犬?這句話如同瓢潑大雨澆灌到身上,寒意由表及里,冷到骨髓中,陸歸荑不敢動了。
應如是笑了一聲,道:“莫怕,從前我也恨不能殺他,后來……”
身在夜梟衛,聽令當今朝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們這輩子注定落不得一個好結局,刀口舔血的日子過得久了,再去回味少年時嘗過的甜頭,也變為了血的腥咸,就剩下相厭相扶的這個人,若見其死,如葬半生。
“他死在這里,對你們也不見得是好事?!?/p>
陸歸荑愣住,不等她咂摸出個中深意,應如是便道:“岳憐青呢?”
岳憐青若要逃走,早就可以趁亂脫身,但他答應了裴霽的條件,當真信守承諾,即便陸歸荑為他制造機會,他也沒有尋隙而遁。
在這個節骨眼上,應如是突然提起岳憐青,陸歸荑不免多想,只得道:“有人懷疑他的身份,礙于手令不敢妄動,且讓他去照看那些被營救出來的人。”
此番深入敵巢,救出受困者近二十人,多為本地鎮民,身心受創,余毒未清,目下安置在明心堂后院,待情況好轉些,再通過官府對外放出消息……這些事說來繁瑣,著手去做更是麻煩,武四娘等人是不成的,岳憐青卻能安排的井井有條。
陸歸荑去找人時,他正好將這些人的名姓記錄完畢,便連那些神志不清的,也寫下形貌特征,以便日后尋根覓親,得知這邊情況,未有推三阻四,跟著來了。
應如是喂裴霽喝下一盞湯藥,輔以內力透體推拿,汗是發了出來,人依舊不醒,武四娘在旁不知所措,門外還有兩名夜梟衛守著。
見此情形,岳憐青便知棘手,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陸歸荑,閑庭信步般走到榻邊,唇邊猶帶笑意,看得武四娘惱火不已,卻聽應如是道:“小施主因何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