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裴霽像一座尖銳嶙峋的千仞高山,應如是便似那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疾涌的萬丈深海。
應如是只問了岳憐青一句話:“小施主,你在信上留了護生劍的印記,想來與其主人關系匪淺,可否如實相告?”
岳憐青不答反問:“居士這一問,究竟是為了誰呢?”
應如是默然片刻,腦海中無數記憶畫面猶如碎雪紛飛,他道:“為我自己。”
四年了,從李元空變成應如是,他幾乎將前半生的所有都拋在了身后,唯一緊抓在手不肯放下的,竟然只有這樁案子。
岳憐青微微一笑,道:“好,我也不怕告訴居士——那支劍,原本是我的。”
劍名護生,寬兩指,長四寸,并非上等精鐵,只是用一把斷劍重鑄而成的。
他的母親岳汐燕是江湖任俠出身,平生自有俠骨柔腸,即便嫁入了一清宮,也不改行俠仗義之道。蒼山一戰后,燕軍愈發肆虐,江湖上那些牛鬼蛇神眼見白道衰微,趁機逞兇作亂,岳汐燕深知門派的難處,遂提劍出走,孤身轉戰數百里,從豺狼爪牙下搶回一條條人命,直到撞見了不知僧,飲恨其手,劍斷人亡。
遲了一步的連丹書未能帶回發妻遺體,只找到了這把斷劍,他親手將其重鑄為一把四寸小劍,并起名“護生”,一來全了岳汐燕對幼子的愛護之情,二來紀念亡妻的義舉,故而這支護生劍算得上是連春生的護身劍,一度劍不離身。
應如是愣住,倒沒有懷疑岳憐青這番話的真假,只是……
“那支劍原本是你的,說明后來不是了。”他語氣漸沉,“你將它給了誰?”
岳憐青的目光卻從他身上移開,再越過裴霽,落在天上那輪被烏云遮蔽的彎月上,輕輕地笑了,道:“那人從我手里接過護生劍時,以血立誓,保證在一年之內以此劍取走姜賊的性命,便是我也未曾想到,他當真做成這件事了。”
裴霽踏前一步,一字一頓地問道:“此人如今身在何處?”
“他就在這里。”
最后那個“里”字才出口,異變陡生,應如是突然轉身,燈籠揚手而出,離弦箭一樣撲向裴霽,當中蠟燭傾倒,火焰燒著白紙化作火球,狂風起,火浪逼面!
裴霽下意識向后一退,無咎刀斜撩而出,快若閃電奔雷,只聽一聲金鐵交擊之響,火球陡然炸開,照亮了一把無影劍!
此劍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質鑄成的,通體烏黑無光,在這濃重夜色里有如隱形,出劍之人更有一身玄妙武功,呼吸心跳、武息殺氣都被收斂近無,以至于這一劍瞬發于墻上,悄然而至,裴霽竟未能及時發覺,這下反應過來,渾身汗毛豎起。
千鈞一發之際,應如是揮出這一燈籠,不僅將裴霽逼出了險境,也讓這把劍現出了原形,但見火光中幽芒一閃,無影劍倒飛回去,穩穩落入一人手里,來者凌空轉身,竟無絲毫遲疑,連人帶劍,飛刺應如是!
劍鋒頃刻逼近,應如是手里只剩一根細木桿,他向旁斜身,無咎刀幾乎是擦著他的耳鬢劈出,刀劍鏗然相撞,裴霽振臂一揮,刀鋒順勢一挑,震開凌厲劍勢,對方亦同時收招飛退,第二刀劈空一剎,其人已落在了岳憐青身邊。
交手如兔起鳧舉,從劍出到收勢,只在一息之間,地上的燈籠殘骸還在燃燒。
這樣的武功,這樣的快劍,若是放在四年前的凌山行宮,確實有可能得手。
想到應如是曾在追擊刺客時與其交手,裴霽忍不住低聲問道:“是他嗎?”
腳邊火光刺眼,應如是的目光卻比這更加灼灼,他死死盯著岳憐青身邊那個人——黑色勁裝,外罩一件斗篷,滿頭白發隨風飛揚,卻不似尋常老者的那般枯燥無光,讓人難以揣測其真實年齡,只能根據身形判斷是一名高挑瘦削的男子,臉上還戴著一張猙獰的青銅鬼面具,配上那把烏黑無影的快劍,整個人好似從幽冥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當應如是看到這張鬼面具時,眼瞳驟然一縮,渾身的血都逆沖上來。
“我不敢斷定……”半晌,他聲音沙啞地道,“當年那人的確戴著這樣一張面具,但不是白發……我畢竟沒見著他的臉,交手也不過三個回合,僅憑身形輪廓和剛才那一式劍法,只能說……很像!”
雖是如此,能得他一句“很像”,對裴霽來說已經足夠了。
今上自登基以來,對護生劍大案的態度始終不變,那就是“寧殺錯,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