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夜梟衛前任指揮使,李元空在朝野間輾轉了四年,再清楚這里面的門道不過,從前頂多看不慣,如今已然生厭。
“黑暗、虛偽、勢利,還有迂腐。”裴霽一字一頓地道,“你就差把這八個字寫臉上了。怎么著,穿了四年人皮,忘記自個兒原來是什么東西了?”
應如是手里捏著的筷子發出了一聲輕微裂響,他在這一刻無端想起了義莊老看守的話,只能無言。
裴霽卻沒有見好就收,繼續刺道:“你不滿又如何?厭惡又如何?天下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人人都卑躬屈膝地活著,要想挺直身板,那就得踩著別人爬上去,做人上人!”
“……你就這么想破案?”應如是抬眼看他,眸中似有暗流疾涌,“師弟,你已經有了這樣的權勢地位,還不夠嗎?”
“不夠。做我們這行的,要么爬上樓頂一覽群山,要么摔落樓底變成爛泥,沒有
一般來說,道場少說要做五天,多則不過四十九日,奈何裴霽只給了三天時間,且不允許喪家請棺回宅,一應事宜都得在義莊里辦,那五家人雖有微詞,但也知道見好就收,這便著手操辦了起來。
開壇念咒,誦經請水,申文上牒,破獄散花……縱使時間有限,該有的講究是一樣不能少,義莊里很快掛滿了各種經幡畫像,香蠟紙燭、鈴鐺令牌等物也擺滿了神案,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哭聲、唱經聲、鑼鼓鈸鐃聲此起彼伏,比之鬧市也差不遠了。
這可苦了以楊釗為首的一干衙役,上頭嚴令他們在此值守,打起十二分精神,前后院門、四方墻下時刻不得缺崗,任何人出入義莊,必得嚴查盤問并記錄在冊,哪怕夾帶出去一張紙都要連累同班弟兄吃掛落兒,更不用說如此行徑難免得罪人,單這一兩日挨過的白眼,怕是都比每頓吃下去的飯多了。
“頭兒,這哪里是給死人做法事,分明是讓活人受罪啊。”
夜已深,燈未熄,唱了大半宿的經文終于停下,守在靈堂外的衙役們只覺腦子里還留有余響,一個個面有苦色,瞧著倒是比里面那些孝子孝孫們更為憂愁。
楊釗抬手下壓示意他們慎言,倒也沒想怪罪,他在此站了好一陣,知道這滋味難受,幸而換班的時間快到了,道:“再忍忍,稍后請弟兄們吃頓好的。”
有公務在身,酒自然是不能喝的,楊釗自掏腰包讓人在后廚備好了滿桌硬菜,凡是今夜當值的,一個也沒落下,衙役們月錢微薄,雖也有些灰色收入,但不夠塞牙縫,這下有了大口吃肉的機會,都說楊總捕心善大氣,便是那些馬上要去守夜的,想到換班后還有熱湯好肉吃,心里也松快起來。
楊釗以湯代酒陪眾人吃了一會兒,聽見外面的動靜漸漸小了,道:“想是前頭都歇下了,我再出去看看。”
有人問道:“這么晚了,頭兒你不歇啊?”
“巡一輪再歇也不遲。我練武多年,你們可比不得,吃飽喝足就睡下吧。”
楊釗干了這么多年捕頭,從未有過躲在手下人身后享清福的時候,衙役們也不疑有他,繼續吃喝。
夜色黑沉,天上無星也無月,只有不知何來的風呼呼吹過,帶著一股莫名寒意,拂在人身上,仿佛刮骨刀。
楊釗從后院巡到前院,又到義莊外圍轉了一圈,此時夜深人靜,一切如常,他與守夜的衙役打過招呼,作勢要回屋歇下,卻在轉過拐角后改了方向,趁著風吹樹木重影動,身形一閃便遁去無蹤。
西出義莊五百步,有一條老街,里面不過零星幾間鋪子,這會兒早已打烊了,只一家白事鋪還亮著昏暗燈光。
店門半敞著,掌柜的正趴在柜臺上睡覺,一陣風刮入,楊釗隨之悄然進屋,他竟沒有驚醒,倒有一個人掀開旁邊的布簾走了出來,黑衣黑鞋黑面具,頭發也被一條黑巾包裹得嚴嚴實實,全身上下只露出了雙手和眼睛,乍看仿佛與這屋里的陰影融為了一體。
若是旁人在此,恐怕已然驚呼出聲,楊釗卻不意外,他將這黑衣人仔細打量了一番,并未貿然開口,直到對方將店門關上,開口道:“十里堤上,楊柳樹下。”
“蓬舟催發,雨代酒茶。”楊釗接上這句話,心下緊繃的弦隨之一松,他伸手探了探趴在柜臺上那人的脈搏,確認其只是昏睡,臉色也變得緩和。
“怕我殺了他?”黑衣人的聲音略啞,但不難聽出是個女子,“楊總捕大可放心,今夜只為借他寶地說話,我雖不是什么好人,也并非見人就殺的,不過……”
頓了下,語聲中帶上一絲嘲弄,她道:“楊總捕這雙手,還怕染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