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趕至白云庵時,天色驀然沉了下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圓惠聽到動靜出來查看,見是明萱,便忙將遮雨的大傘遞了過去迎她進來,臉上卻是掛著嘆服的表情,連連說道,“師太原說了你這幾日要來,我還不信,你這快要七個月的身子了,這里山路顛簸,待在王府里養胎多好。誰料到你卻當真來了,果然還是師太料事如神。”
明萱正要隨著圓惠往里頭走,又回了回頭,見嚴嬤嬤和丹紅杵在門口不動,駕著馬車的長戎更是一臉訥然地望著他,便輕輕一笑,“嬤嬤和丹紅都跟我進來吧,這非常時期,不得已帶了你們兩個進來,師太寬和,定不會見怪。不過庵堂自有庵堂的規矩,你們兩位要跟我一道穿緇衣,食素齋。”
她轉頭又對著長戎說道,“你將馬車停到西側門,我記得靠近西側門處有一間矮房空置著,等會我去求了師太讓你歇那處,既靠著庵堂能夠保護咱們,卻又不從院子里進。”
玉真師太規矩嚴苛,除了裴靜宸之外,莫說陌生的男子,這白云庵便是尋常的婆子丫頭都不讓進的。
圓惠聽了忙道,“師太吩咐過,若是尚有男客,便去西側門處的矮房里住,已經讓小沙彌尼收拾過了。”
明萱眸光微動,心中想著師太雖然遠在化外,但紅塵之內的這些事卻皆都瞞不過她去,自己和裴靜宸能夠想得到的,師太早就已經勘破,甚至要比他們想得更深,看得更遠,這是身在皇室必有的政治敏感,抑或,也是師太心有鴻塹……
其實,當得知師太最終還是愿意庇護那個地宮里出生的孩子她便就知道,師太這大半生吃齋念佛不過是逼不得已之下的自保。
師太的輩分太高,聲望太厚,倘若不逼得自己離開周朝皇室的權力中心這些坐在金鑾殿上的皇帝,恐怕一個都不會安心。而這個地宮出生的孩子,卻給了她別樣的希望,她在他生命岌岌可危的時候伸出援手,救治他,庇護他,撫育他他也必然會信任她,依靠她,倚仗她。而他現在還不過三歲,等到十幾年后他也有了對她顧忌的想法,那時,她也許已經駕鶴西去。
那,還有什么可忌諱的?
在盛世皇宮之中捧在被手掌心上出生的女子,曾經擁有過帝王父君最深切的寵愛嘗到過權利頂峰的滋味,若非為了自保,又豈會愿意在大好的青春妙-齡青燈古佛緇衣素餐?哪怕身在紅塵之外數十年可到底還是不甘心的。
玉真師太的心情,其實明萱能夠理解,而她也認為,在目前狀況之下,那個孩子能夠得到師太的庇護,其實也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那孩子的生母月荷,只是元妃身邊的一個陪嫁丫頭,出身太低,見識有限,倘若他將來有機會認祖歸宗她決然不能有保護他教導他的能力,她甚至都留不住他。月荷出自永寧侯府,恐怕她的老子娘或者兄弟叔伯還在永寧侯府上當差,所以這孩子想來多數會記在顧貴妃的名下,將來便是顧貴妃的兒子,到時候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便是永寧侯顧長啟了。
可若是養在師太身邊經由師太教養,那么便不一樣了。師太是周朝皇室的大長公主,有威信,得到宗族的尊敬,她對政治又有獨特而敏感的見解,由著她保駕護航,這孩子在宮中便有一席之地,足堪與俞惠妃所出的皇子抗衡,若是要一爭,勝算很大。
假若那孩子登基稱帝,雖然稚齡,但宗室之中,卻必然對他維護至極。師太年事已高,她不會霸權太久,等到他羽翼豐滿,能夠大展宏圖時,師太便已行將暮年。她終生未嫁,亦沒有子嗣,自然不會存了不該有的私心,將來他親政時,便能夠得到一個完整而平靜的大周。
而顯而易見得,于周朝宗室和朝臣而言,他們想來更愿意支持月荷的兒子,而非俞惠妃所出的大皇子。俞惠妃的身后是整個定國公府,若是大皇子登基,那將來勢必要重用俞家的,人人心中都懷著權勢,誰都不想替他人做嫁衣裳,唯獨沒有外戚的皇子登基,他們才會有更多的機會得到他們想要得到的權勢。
當然,這一切構想的前提是,臨南王出奇制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了周宮,而后,裴靜宸的北軍和韓修從安州搬來的救兵可以及時地趕回勤王,將謀逆的反賊臨南王一舉殲滅,這看起來雖然有些過于理想,但按照目前的形勢來看,達成的概率約莫會有七八分。從臨南王宣告謀逆之后,東平王英郡王清平郡王和諸公侯伯爵的沉默以及韓修前所未有落于人后的表現中可見一斑。
上躥下跳的,唯獨承恩侯府和定國公府罷了。
都是存了自己的私心,那么明萱承認,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周是皇帝,天地君親師,俯仰天地,帝王擺在人倫之首,便是她心中對他有再多的不滿,頭頂上壓著禮制律法,她也不能有任何對皇帝不敬的舉動,除了服從,仍舊是服從。
明萱承認自己不是滿腔熱血一腔豪情的“烈女”,做不到不管不顧地對皇帝下殺招,且不管她做得到做不到,便是完全有能力殺死皇帝為死去的父母長姐報仇,她也不會那樣去做,因為弒君并不是一件小事,所需要付出的代價是“九族”。她如今有家庭有丈夫,孩子也即將在九月出生,她不會為了過去的仇恨危害到現在的幸福,也不會令鐵心跟隨著她的那些忠仆受無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