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邊的瓷杯碾碎而落,只聽見零星聲響,青布衣衫的男子皺了皺眉,“主上!”
韓修步履傷沉地轉(zhuǎn)過身,魁偉的身軀散發(fā)著令人心疼的冷冽蕭瑟,這一刻,他到底是憤怒大過痛苦,還是悔恨勝于不甘,復雜的感情交織相纏,早已經(jīng)說不清楚,可他臉上的頹喪和黯然卻無法遮掩。
他沉著聲音問道,“延一,安在裴家那的樁子遞消息過來了嗎?”
蘇延一略有些遲疑,終于還是開口說道,“七小姐進了裴府之后倍受冷遇,但卻也沒有吃著虧,裴家這位大爺應是個人物,從前沒有顯山露水,但娶了妻子后,竟像是變了一個人,倒褪去了身上的軟弱?!?/p>
他頓了頓,“看來從前咱們的推測是對的,裴靜宸該是裝病?!?/p>
韓修的雙眼徐徐閉上,似是不忍心,卻又不得不要去確認,因為害怕,每個字都顯得有些顫抖,“前夜,七小姐有沒有與那姓裴的……圓房?”
蘇延一猶豫良久,沉沉點了點頭,“是。”
韓修睜開眼,滿目血色,六月的暑天,整個屋子像是被寒意凍結,他軟軟地靠著椅凳坐了下去,只是這一瞬間,便像是老了十歲,他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先出去,讓我想一想,讓我好好想一想?!?/p>
木制的門扉合上,發(fā)出“吱呀”的輕響,那些藏在心中不得傾訴的苦痛。終于決堤,他所有的委屈和無奈,如同泄了洪,傾瀉而下。
是他大意了。
前世的裴靜宸早殤,在坊間聲名不顯,除了多病之外,這位裴家大爺?shù)拈L相都沒有人說得清楚的。他得上天垂憐得以浴血重生,一路行來,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盡在掌握,因為太過自信,是以并沒有將裴家大爺放在心上,以為所有的事仍舊還會按照前世所走的路線按部就班。
亦正是因為這個緣由,那日清涼寺后山頂上,他才會對著明萱的以死相逼說出那句“答應”,他實是心存著僥幸的,那樣一個將死的病夫。便是娶了明萱,也不過就是個擺設。說不得幾日過后便要歸西的,那樣也正好給他解決了眼前的難題。
可萬事皆在掌握之中,卻惟獨這里出了差錯。
不,韓修的心猛地一沉。
不只是這里。因為他強行改變了與明萱相識的進程,又逆轉(zhuǎn)前世的姻緣,從此與明萱相關的那部分人和事,也都隨著這改變而有所不同。
前世此時顧長平并未有死,元妃亦活得好端端的。顧家三房隆恩正盛,受苦難的不過只是他韓修而已,明萱原本不必跟著他受苦的。可她不肯與他和離,連累得三個孩子亦跟著遭遇多舛,最后他橫死,她和孩子們的境遇想必也不會好過。
他重生在七歲那年的西北軍營,正是與西夏國之間交戰(zhàn)最為炙烈的一次。
因為對戰(zhàn)事進程的熟悉,這一次,他并沒有同意義父要將他送回盛京的安排,而是選擇了與義父并肩作戰(zhàn),憑借著前生記憶,他精準地打擊了敵軍的幾處埋伏,這反敗為勝的一仗,令西北軍戰(zhàn)績彪炳,也令他名揚四海。
英姿煥發(fā)的少年將軍,這是一條與前世完全不一樣的路。
一試成名的金榜狀元又能如何?空有滿腹才學,沒有權勢,只能成為任人宰割的魚肉,爬不到高位,保全自己都難,更別提報仇雪恨?;钸^一世之后,他知道,只有手中掌握著絕對的權利,不擇手段地爬到權利的頂峰,才能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出身,血統(tǒng),和名譽。
以及……他最珍視的妻子和兒女。
如今,他達成了重生時一半的夙愿,成為了周朝權柄赫赫的平章政事,若論在皇上心中的信任和地位,天下再無人能出其右,他在西北軍中仍有著絕對的權威,亦掌握著都察院的勢力,已經(jīng)有與仇敵一較高下的能力。
但若是此生沒有她相隨左右,他便是報了仇,這些前世今生的歡樂和苦痛,又該與誰分享?他懂事可愛的三個兒女,又該……向誰去要?
門外走廊上傳來細碎腳步,蘇延一的宏朗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了進來,“夫人?!?/p>
韓修眉心一動,他垂下眼眸半晌,再抬起頭來時,那些憤怒不甘的神色早已經(jīng)掩去,只剩一片清明平和,他立起身,走到門前打開,滿面笑意地對著廊上的女子溫言說道,“夫人怎么過來了?”
韓夫人看起來臉色不好,在走廊略顯陰暗的光線下,更是如此,盡管她穿了顏色鮮麗的水紅色錦裙,臉上亦涂抹了胭脂,可卻仍舊遮掩不住她身上的病弱氣息。
她撫著嘴唇輕微地咳嗽兩聲,然后虛弱笑道,“聽說這幾天你一直都在這里不出來,我有些擔憂,所以來看看你,夫君,是不是公務太忙了?我知道你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可再怎樣勤勉,身子總也是要顧的?!?/p>
韓修溫柔地撫住她的手,“為皇上鞠躬盡瘁,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