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噘嘴挫敗,沉鳶笑道:“這披肩我從沒穿過,今日只穿一次,竟就掉了珠子,想來是沒有緣分。既如此,也不必強(qiáng)求,只好好收著,將來何時遇見合適的,再將珠子補(bǔ)上便是。”
蒲兒只得點(diǎn)頭,如今夜深露重,這披肩雖已穿過一日,當(dāng)下卻洗不得,便與那煙青旗袍一齊收到洗衣籃里放著了。
沉鳶回房洗澡,記得葉慈眠叮囑她不得沾水,便只將手腿草草沖洗一番,出來時絮兒已照周蕙里吩咐煮好了紅糖姜湯,她端起來喝一口,絮兒在旁道:
“方才大少爺來了一趟,聽聞大少奶奶在洗澡,便沒進(jìn)房來。留話問大少奶奶一聲,明日可有閑空,要去豐匯綢莊給大少奶奶裁幾身衣裳。”
沉鳶喝著姜湯,垂眼淡聲道:“我不缺衣裳,又尚未到換季時候,無需鋪張裁剪新的。他若有這閑錢,教他給姨少奶奶多裁幾件便是,何必偏來問我。”
絮兒抿了唇,低低回個“是”字。沉鳶將姜湯飲凈,絮兒收好盤碗退下,屋子里靜默下來,窗外風(fēng)停雨住,沉鳶起身走到窗邊,望見那城外遙遠(yuǎn)的山上掛著一彎清月。
視線下落,從那位置剛好可以瞥見姚珞芝的露臺一角。
暖熏熏的杏黃燈光,隱約間聽見人言調(diào)笑,沉鳶聞見玫瑰花露氣味,這般清冷雨夜,原來他們正在對坐飲茶,想來怎生溫款膩味的一場月色,這般有人相伴的日子,她倒好像也曾有過的,只是已過去太久了,即便曾經(jīng)有過,也總要下意識在那前邊添上“好像”二字。
沉鳶是從何時開始恨杜呈璋的,悠悠漫漫無數(shù)日子,她也說不清究竟是哪一天了。
只記得當(dāng)初一場婚禮撼京城,杜家大少爺娶親,汽車開道、禮炮喧天,滿街的鮮花喜糖,她坐在車?yán)锍馔翘礻柟庹婧茫B半空飄落的彩帶都是金閃閃的。
那時她還不知道,原來她只是櫥窗里的漂亮擺件。被他隔著玻璃傾慕,于是花費(fèi)重金買下,待櫥窗打開,他終于將她拿在手里,擺件終究是擺件,把玩一番,很快也就索然無味。
也還記得姚珞芝進(jìn)門的時候,冬日黃昏,滿城蕭索。暖香閣大名鼎鼎的青柳姑娘,裹著一件薄夾襖,提一只破舊的衣箱,珠寶綾羅盡已拿去贖身了,那破衣箱便是她的全部家當(dāng)。
她從偏門進(jìn)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到周蕙里面前問安。那時沉鳶端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捂著一盞熱茶,她起身去拉姚珞芝的手,肌膚觸碰,姚珞芝哆嗦著垂下眼去,旁人只笑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姨少奶奶低卑狼狽,卻沒人看見,她沉鳶自己也在發(fā)抖。
若說不在意,沉鳶騙得別人,騙不過自己。
女子悲哀,她自是不愿有門第成見,可終究……終究那是暖香閣的風(fēng)塵女啊,多少次深夜她獨(dú)自醒來,如此刻一般,站在窗邊低頭看她露臺的燈,她聽著他們輕輕蕩蕩交纏喘息,不甘又偏執(zhí)地在那夜里佇立很久,每到那時,她便慢慢恨起杜呈璋。
她恨他薄情,恨他始亂終棄。
更恨他分明早已心猿意馬,卻還在人前那般溫良待她,榮盛堂的冰皮蓮蓉餅,親手剝的蝦和麻油筍絲,他攬著她肩笑曰“這是我太太”,扶她上車,柔聲說道“鳶鳶小心”。
只是輕描淡寫,便給她造一場綺麗假象。教她錯愕,教她沒出息地有所期待,可期待過后,一切如舊,終究他為她制的鞋子小了一碼,也忘了她最不愛喝的就是油膩的雞湯。
旁人散去,假象落幕。他對她退避三舍相敬如賓,她依然還是他櫥窗里的一廂擺件,從不曾是枕邊人。
楊樹葉在風(fēng)里搖晃,那葉片兜著的雨水淅淅瀝瀝落下來,嘩啦一場,仿佛雨還未停。
沉鳶雙手合上窗,慢慢走回床邊,真絲睡裙輕蹭著腿根,冰涼又有些癢,那施針處的痛感倒是已經(jīng)消了,如今只剩下隱約飽脹。
良久,她抬手拆解了頭發(fā),熄燈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