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青沒想到,自己五十歲了,還要被兒子教做人。
沙包被人扶住,陳路周裸著上身,那一身清薄肌難得一見地緊繃,線條更清晰明朗,肩背削瘦卻精悍,一身干凈的冷白皮,汗水在他身上似乎都掛不住,一會兒就瀝干了,他調整呼吸,氣息低沉地喘著,低著頭冷眼在調整拳擊手套,看也沒看傅玉青,說不上冷漠,聲音多半是不帶任何感情的,硬邦邦的:“沒話說我就走了,我要去接徐梔了?!?/p>
聞聲,傅玉青終于回過神,從擂臺上那兩個小孩思維發散到自己,他發現人老了,真的容易感懷從前。
傅玉青那張死人臉,終于有了點動靜,臉頰微微抽搐,仿佛神經剛被人裝回去,混沌間有了意識,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口,那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就好像過去五十幾年的生活都空白了,腦袋里絲毫沒有可用的情緒和對話,能讓他打開這種局面的開場白。
他年輕時脾氣也不太好,到了中年,脾氣開始分門別類,想對人好,就對人好,對人刻薄就刻薄。他對陳路周一開始是刻薄尖酸的,后來發現這小子有點才華,從尖酸刻薄變成了有點欣賞,到后來,逐漸發現陳路周其實并不喜歡他,他又不是那種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的人,又把他歸為刻薄對待那類。
現在,他壓根兒不知道該把他往哪兒拎?兒子?兒子該怎么對待?該怎么對待才能彌補過去那二十年對他的虧欠?
焦慮情緒幾乎要將他淹沒,在心里罵了無數句臟話問候過去那個傅玉青。
最后,他深吸兩口氣,從旁邊的教練椅子上站起來,無所適從地踱了兩步,最后一只手掐著腰,推開他的沙包,對上那雙無動于衷、冷淡疏離的雙眼,兩頰繃緊,抽搐著,退無可退,咬緊牙關狠狠地將臉頰一側湊過去,“來,你沖這打!”
“有勁嗎?”陳路周冷眼旁觀,仿佛在看一個情緒失控的中年人,“有些東西,不是給你幾拳,就過去了。我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我也盡量不出現在你面前?!?/p>
傅玉青眼球充血,他壓低聲音,卻還是聲嘶力竭:“我找過你!”
“那又怎么樣!”陳路周突然爆吼了一句,他試圖將火壓回去,但壓不住,一股腦燒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呼吸重重地喘著,目光冷得嚇人,額間的青筋突著,“我要感謝你嗎?啊?”
拳擊館隱隱有人將目光投射過來。
傅玉青愣住,手腳完全僵住,慌張之間一時接不上話,“不是……”
“傅玉青,因為你,我媽對我充滿了偏見,我但凡跟女孩說一句話,她就覺得我滿肚子花花腸子?!?/p>
“傅玉青,也因為你,我在福利院被人挑三揀四。你一定沒聽過,別人在背后是怎么說我的?!?/p>
有些不太會教育的家長,從小就喜歡恐嚇孩子,你要是不聽話就讓警察叔叔把你抓走一個道理。
-寶貝,你要是不聽話,爸爸媽媽就把你送進福利院,跟那個哥哥一樣。
-那個哥哥為什么在福利院啊,長得那么好看,爸爸媽媽為什么不要他啊。
-傻孩子,在福利院的小孩,要么都是手腳不健全,要么就是一身病,那個哥哥肯定也有不好的毛病。
諸如此類的偏見,深深刻在他骨子里,無論走到那,都會聽見這樣的話語,對他的挑剔和偏見,那幾年,只多不少。
陳路周閉了閉眼,睫毛輕輕顫著,眼角似乎有瑩光,很快便散去,那低垂的薄眼皮里,只剩下一抹僅剩的柔和,他低頭摘掉拳擊手套,丟在一旁的教練座椅上,側頭看著別處,喉結干澀地滾了滾,沉默片刻。
他說:“但是,我原諒你了。”
傅玉青后背一震,動彈不得,腳仿佛被釘在地上,木愣愣地戳著,嘴張了張,說不出來話,像被一捧沙子堵住了,那沙子還不住地往他喉嚨里灌。
陳路周低頭看他,眼神再無多余的情緒,“在醫院的時候,徐叔跟我說,你對徐梔不錯,她被人欺負,你永遠沖在第一個,他們家最困難那幾年,也是你替他們收拾那些上門要債的人?!彼麆e開眼,“徐梔很喜歡你,我不想她夾在我們之間左右為難。因為她,我可以原諒你,但你不用想著去修補我們之間的關系,我跟你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徐梔而已,你只是徐梔的叔叔,跟我沒關系?!?/p>
徐光霽這邊氣氛一派火熱,比過年還熱鬧,燒了一桌子菜,人還坐不下,老徐和韋林一個人就占了兩張凳子,一張坐著,另一張給他倆擱著腿。一伙人說說笑笑,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陳路周哥哥怎么沒來?”韋林一邊剝蝦一邊問徐梔。
徐梔跟老徐酒癮都上來了,笑瞇瞇地一碰杯,酌了一口,不滿地側頭瞥了韋林一眼,“你老關心我男朋友干嘛?”
“你男朋友魅力比你大唄。”韋林笑嘻嘻地說。
韋主任從廚房端出幾個菜,也斜了韋林一眼,對徐梔說:“你別搭理他。”
一旁蔡瑩瑩也好奇地問了句,“對了,陳路周怎么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