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響起王氏、蕭云、蕭瑤兒驚恐的叫聲和雜亂的哭喊。
隔壁臥房,躺在床上的蕭寧用小手緊緊捂住耳朵,絕望地在心里哼起上輩子一首堪稱詛咒的洗腦神曲:
不敢睜開眼,希望是我的幻覺!
得,指望這倆去科舉興家?
蕭寧翻個身,內心無比悲壯——這頂破寒門的重擔,看來還是得落在他這個偽八歲真學霸的肩上了!
蒼天在上,祖師爺保佑!王氏略顯嘶啞的喊聲打破院中的沉寂:“開飯嘍——!”
一家人立刻擱下手中的麻線、笤帚,迅速而疲憊地簇擁到那瘸了條腿、用麻繩加固過的舊木桌旁。破舊的條凳、木墩就是他們的座椅。
桌上早已擺好的飯菜,散發著一種混合著陳舊與清苦的氣息。粗糧菜窩頭顏色發暗,粗糙的顆粒感肉眼可見,堆在豁了邊的陶盆里。旁邊是一大碗能照見人影的清湯面湯,幾顆米粒孤零零地漂著。一大盤薺菜顯然被熱了又熱,蔫蔫的,泛著可疑的深綠,幾乎看不到油星。唯一鮮亮的是一盆清清脆脆的涼拌馬蘭頭。
而在這片清寒的正中央,卻端端正正供奉著一塊異類——一大塊色澤紅亮、油光肥膩、散發著濃郁熏香氣息的臘肉!它的存在,像一顆華麗的寶石被錯置于破麻布袋中,刺眼又諷刺。
蕭寧瞥了一眼那塊肉,內心毫無波瀾。
“老演員”又上場了。
果然,祖母老余氏的目光在臘肉上停滯了幾息,那雙混濁的眼睛里暈開一層朦朧的追憶霧氣,聲音都放輕了些:“……早些年哪,你們祖父、曾祖父還在的時候,咱家哪頓少了雞鴨魚肉?那日子過的,嘖嘖……”她的尾音拖長,仿佛能吸出油水來。
“娘說得極是!”大伯蕭伯度立刻挺直腰板接話,神情嚴肅得像在立軍令狀,“兒子與二弟必定發奮苦讀,早日蟾宮折桂,讓娘您從今往后,頓頓有魚有肉,綾羅綢緞,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可不是嘛!”大伯母王氏臉上堆起笑,語速飛快,“家里有娘掌舵,咱這日子過得雖不豪富,可舒坦啊!這肉啊,大早晨的看著就膩得很,聞著都油心哩!不吃也罷!”她的眼風卻好幾次沒忍住瞟向那油光。
蕭寧爹蕭仲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豪邁:“兒子打小跟在祖父、父親身邊,那山珍海味早吃膩歪了!如今就好這口清淡的、寡淡的!養人!”
懷孕的周氏撫著圓鼓鼓的肚子,適時蹙起眉頭,配合著輕聲道:“兒媳這幾日孕吐得厲害,聞著這肉腥味,直犯惡心……”
十歲的蕭瑤兒眼巴巴地盯著臘肉,喉頭飛快地滾動了一下,急忙握著小拳頭,小臉緊繃繃地大聲宣布:“我……我一——點——都——不——饞!”那聲音高得發飄。
最后壓軸的是九歲的長孫蕭云。他板著一張過分早熟的小臉,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近乎背誦課文的莊重語氣總結道:“祖母大人!此肉非凡品,乃先祖遺訓,時刻鞭策吾等后輩自強不息之訓石!請祖母將其鄭重收起,懸于堂前。孫兒必當時時瞻仰,刻刻銘記,日三省吾身,以復吾蕭氏昔日門庭輝煌!”小身板挺得筆直,表情肅穆得像是剛在夫子廟前下了大愿。
蕭寧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想捂臉。他把視線默默投向布滿蛛網的房梁。呵……戲臺搭得挺好。要不是那幾位嘴角可疑反光的水漬過于搶眼,這通“富貴閑庭信步”的表演差點就滿分了。
“好!好!這才是我蕭家的血性!這才是我老余氏的兒孫!”老余氏卻聽得心潮澎湃,蒼老的臉上漾開被極大安慰的激動紅暈,“老大媳婦,就依云哥兒所言,把這肉……好好收起來吧!”
“哎!娘!”王氏應得干脆利落,動作快得像怕人反悔似的,端起那盤香噴噴的臘肉,眨眼就消失在通向廚房的陰暗過道里。
那扇柴門“哐當”一聲輕響,像是終于砍斷了最后一根緊繃的弦。
空氣凝滯了一瞬。隨即,細微的、壓抑的、如小獸舔舐傷口般的咀嚼吞咽聲窸窣響起。粗糲的窩頭刮著喉嚨,面湯寡淡得如同白水,隔夜的薺菜散發著頑固的酸腐味,唯獨那盤涼拌馬蘭頭,成為這頓“豐盛”早餐里唯一清爽的存在。蕭寧艱難地咀嚼著難以下咽的粗食,舌尖味蕾被苦澀侵占。他默默提醒自己:既落寒門,能糊口已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