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桃聽著,心底里的厭煩早化作嘲弄。
一個仰仗主子臉色過活的管事,轉過頭來,擺出一副洞悉世情、指點迷津的嘴臉,教她這同為奴婢的人該怎么活。
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褚管事金玉良言,香桃自然謹記于心。”香桃打斷他,嗓音如珠玉落地,一字、一句,悉數砸進暮色之中,帶著玉石特有的冷冽。
“但這漱玉軒里,褚管事既不當差,更不是主子。我的命數,有我自己擔著,不敢勞煩褚管事費心籌謀。”
“告退。”
她不再看他一眼,徑自屈膝行了一禮,隨即轉身沒入暮色中。獨留褚臨川一人站在原地,身形浸在梧桐樹下,良久未動。
回到狹小又悶熱的耳房,香桃反手閂上門,點起燈,凝望燈花,發了會兒呆。
桌上一截殘香斜斜燃著,焰芯紅得發黑,像極了兒時在吳郡燒過的檀香。
時逢苦夏,巷口藥爐常年不熄,她爹吩咐她學賬、識字,說女兒家也得靠自己養活。
她學得心浮氣躁,便溜到墻邊乘涼。
隔壁少年fanqiang而來,手捧舊書,溫聲念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念罷,又笑著說:“等秋水初涼,帶你去看水邊蘆花漸白。要是運氣好,還能見著鴛鴦并游。”
燈花猛地跳動,將人從舊夢中拽回現實。
轉眼已過幾日,廊下蟬蛻多了幾枚皮,香桃始終繃著一口氣,白日強打精神應付差事,夜里翻來覆去,不得安眠,身子一日比一日沉。
這夜,她披了件薄衫,照例起身去添燈,忍不住嘆氣道:這位長公子真是個天大的麻煩。
旁人頂多是“看不起”人,他倒好,壓根兒“不屑看”。茶水送上去,從不碰,衣裳換了從不吩咐,連在端藥放入桌案上,也恍若沒見到似的,翻過一頁書。
香桃端起燈盞,沿前廊款步而行,心里賬本翻得飛快,條條都記得明明白白。
一句話不說?記一筆!
茶水冷了紋絲不動?再添一筆!
這般作派,合該設香案、焚長香、日日三炷,才配得起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活佛爺。
念頭剛起,窗外驚雷炸響,夏雨總是這般沒個預兆,傾斜如注。
香桃趕緊護住燈焰,習慣性地朝主屋瞥去。
屋門未闔,虛掩著一道娃。
就在這時,咳嗽聲自門娃漫出,悶在雨聲里,像從喉底擠出來的,一聲比一聲重。
緊接著,椅腳刮過地磚,沉沉一響,似有人跌坐回椅中。
然后――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