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兒子頭頂小小的發旋,看著丈夫被油污浸得發黑開裂的手指關節。
周建剛那句“穩當”,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口,悶得她喘不過氣。
這日子,是穩,穩得像一潭死水,扔塊石頭都激不起一點像樣的漣漪。
可這死水里,泡著兒子眼巴巴的渴望,泡著丈夫手上洗不掉的油污,泡著她自己心里那點不甘心,一天天,一月月。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舊棉襖的口袋。
里面只有薄薄的幾張紙片——幾張皺巴巴的糧票、幾毛零票。
這是她全部的家當,也是她偷偷幫人縫補、改衣服攢下的最后一點底氣。
就在這時,墻角那臺蒙著布套的舊收音機,像被掐住了脖子,發出一陣刺耳的電流“滋啦”聲,打破了屋里沉重的寂靜。
接著,一個帶著濃重北方口音、無比清晰的男聲,穿透了噪音,硬邦邦地撞進這間狹小冰冷的屋子:
“……全會高度評價了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的討論…決定把全黨工作的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
“解放思想”四個字,像帶著棱角的冰雹,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周建剛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又念這些…關掉關掉,吵得腦仁疼。”他伸手就要去拔那根纏滿膠布的電線插頭。
“別關!”林秀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急促。
周建剛的手停在半空,扭頭看她,眼神里帶著疑惑。
林秀云沒看他,她的目光落在收音機那蒙著灰的木質外殼上,又像是穿透了它,看向很遠的地方。
那里面傳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扎在她沉寂已久的心尖上,帶著一種陌生又滾燙的悸動。
她嘴里嚼著那粒咸豆子,咸味里,似乎又嘗到了一點別的、極其微弱的、帶著鐵銹和機油味的……希望?
她慢慢放下筷子,手指在口袋里捻著那幾張薄薄的糧票,紙片粗糙的邊緣摩擦著指腹。
心跳得有點快,撞在肋骨上,咚,咚,咚,像她偷偷踩縫紉機時的節奏。
隔壁鐵皮青蛙的“呱啦”聲停了。
小海也抬起頭,懵懂地看著媽媽,又看看那臺還在嗡嗡作響的收音機。
周建剛則看著林秀云,看著她眼中閃爍的、一種他許久未見的光亮,眉頭擰得更緊,臉上寫滿了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林秀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反而讓那股燒灼感更清晰了。
她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干脆。
“小海,自己把碗放好。”她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建剛,我出去一下,找紅梅問點事。”
沒等周建剛開口,她已經走到門邊,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綠漆木門。
走廊里陰冷的穿堂風吹進來,撲在她臉上。她頓了頓,沒回頭,反手帶上了門。
在路上,她摸出兜里那張揉皺的紙條,上面潦草幾個字:“秀云,我對不起你,是我混蛋。我沒臉求你啥,等我出來。等我混出個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