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安靜地聽著,其實他也很好奇這位君王的過往。“做一個閑散皇子沒什么不好,吃喝不愁,榮華富貴,又沒有賑濟蒼生的壓力。那時候我曾經想過,或許這輩子就這樣了,生前渾渾噩噩,死后不值一提。”
李端忽地一頓,轉頭問道:“你可知道我當時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陸沉老老實實地答道:“臣不知。”
李端沉聲道:“我在想為何先皇明明知道大齊內憂外患民不聊生,卻從來不肯稍作改變。河洛城里紙醉金迷,權貴們夜夜笙歌,而街上路旁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窮苦百姓。一邊是金山銀海堆出來的盛宴,一邊是百姓們碗中像白水一般的清粥,我覺得這樣不對。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因為我連先皇的面都很難見到,更沒有在他面前直言進諫的資格,所以我只能選擇逃避。”
“那時候幸好許家頗有財力,我那位岳丈四下活動,終于給我換來一個出京的機會,以巡視現今定州地區災情的名義離開河洛。我在定州殺了一批貪官污吏,懲治了一批不法商賈,但是這對大齊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元康十一年,景軍攻破河洛,同時派軍到定州追殺我這個漏網之魚。于是我一路南逃,從定州到淮州,又從淮州渡江南下,先是去了忻州,然后往道州、賀州、湖州跑了一圈,最后終于在永嘉城停下腳步,因為我在這里見到了左相和荊國公。”
李道彥和韓靈符,陸沉心中浮現這兩位老者的面龐,不由得生出一陣感慨。
他可以想象在那個兵荒馬亂人人自危的環境里,這兩人的出現對于天子的意義。
李端繼續說道:“南逃路上無比狼狽,最艱難的時候我身邊只有兩名忠仆。然而這不是我記憶中最深刻的部分,我永遠都無法忘記,那些死在景軍鐵騎屠刀下的大齊百姓,那些曝尸荒野無人在意的累累白骨,那些為了活命、為了換取一塊餅就賣兒鬻女的苦命人。”
“這些是我親眼所見的慘狀,還有很多我不曾親歷的悲劇,比如景軍在江北大地制造的數十次屠城之舉。景廉人確實殘忍暴戾,然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不是他們,而是掌握著至高無上權柄的李氏皇族。”
“每思及此,我便輾轉難眠。”
這一刻他的聲音無比低沉黯然。
陸沉看見了一個和往日稍有不同的天子。
有些軟弱,有些悵惘。
他認真地說道:“陛下,往事已矣,您這些年宵衣旰食足以對得起大齊億萬子民。”
李端的臉色和緩稍許,緩緩道:“十四年來朕一直告誡自己,要謹記先皇的教訓,如今看來,朕做得還算湊合?”
陸沉不太理解他從“我”到“朕”變化自稱的深層原因,不過仍然正色道:“臣不敢妄議君上,但是臣敢說陛下絕對是位好皇帝。”
“能夠得到你這個評價,朕還是很開心的。”
李端微微一笑,隨即岔開話題道:“你之前提過壯士斷臂,厲天潤也在奏章中請求以他為誘餌,兩種法子各有優點,不過朕覺得或許有一個更好的辦法。”
陸沉一怔。
李端看著視線中蕭索的枯木,緩緩道:“朕不懂兵法軍事,這些年從來不會對將帥們的謀略指手畫腳,只要大部分人都認同,朕便會允準推行。朕知道將在外的道理,所以一直會給厲、蕭等人很大的自主權,并且盡量讓他們免去后顧之憂。只不過這一次朕還是會否決厲天潤的奏請,不光是因為朕希望他能多活兩年,還有一點是朕覺得慶聿恭不會輕易上當。”
陸沉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厲天潤的策略基于兩個重要的理由,其一是靖州軍主動出擊,對于慶聿恭來說是一個不可多得正面較量的機會。其二則是慶聿恭有心結,當年的蒙山之戰是景軍首次遭遇損失萬余主力的慘敗,當時景軍的主帥正是慶聿恭的父親慶聿定。
只要厲天潤露出破綻,慶聿恭應該不會放棄正面擊敗他的機會。
片刻過后,陸沉冷靜地說道:“陛下之意,厲大都督率軍出戰可能也在慶聿恭的預料之內?”
“朕不能確定。”
李端微微搖頭,隨即徐徐道:“不過相較于厲天潤拋出的誘餌,朕覺得景國皇帝和慶聿恭肯定更在意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