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們學得認真,三皇子也湊在里面,用樹枝在地上畫歪歪扭扭的格子。蘇牧站在廊下看著,陽光穿過杏花枝,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影,像極了當年在雁門關,李玄甲用槍尖在地上畫的布防圖——一個是為了守護,一個是為了生長,卻同樣讓人心里踏實。
傍晚去天牢時,蘇承乾正對著窗臺上的草發呆。那是株從磚縫里鉆出來的苜蓿,綠得發亮。“這草倒是命硬。”他頭也不回地說。
“漠北的子弟來學種地了。”蘇牧隔著鐵欄坐下,“帶了他們最好的麥種,說要在長安試種。”
蘇承乾轉過身,鬢角的白發又多了些:“你倒是會收買人心。”
“不是收買。”蘇牧看著那株苜蓿,“是讓他們知道,種谷子比搶谷子強,安穩日子比提心吊膽強。”他從袖中掏出本農書,“這是先帝編的《農桑要術》,你看看,他當年走遍江南,就為了記下水稻的三十種種法。”
蘇承乾接過農書,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上面的批注密密麻麻,還有幾處水漬,像是雨天趕路時不小心濺上的。他翻到最后一頁,突然停住——上面畫著幅草圖,是架改良的曲轅犁,旁邊寫著“傳于承乾,若不愛江山,便愛稼穡”。
鐵欄外的天色漸漸暗了,獄卒提著燈進來,燈光照在蘇承乾臉上,他的肩膀微微顫抖,卻沒發出一點聲音。蘇牧起身告辭時,聽見他低聲說:“把那株苜蓿……給我留下。”
走出天牢,晚風帶著杏花的香。蘇牧抬頭望去,國子監的方向還亮著燈,想來豆花姑娘還在教孩子們算學。他突然想起李老婦人的酸棗糕攤,此刻該收攤了吧,那輛吱呀作響的推車,明天還會準時出現在巷口。
回到寢宮,三皇子已經睡熟,懷里還抱著本畫滿農具的冊子。蘇牧替他蓋好被子,看著孩子臉上的笑靨,仿佛看到了長安的明天——那里沒有烽火,沒有廝殺,只有田埂上的新苗,學堂里的讀書聲,和草原上傳來的,關于麥種發芽的消息。
窗外的杏花落了一地,像鋪了層粉雪。蘇牧拿起案頭的農書,翻開先帝畫曲轅犁的那頁,提筆在旁邊添了株小小的苜蓿。筆尖落下時,他仿佛聽見遠處傳來水車轉動的聲音,吱呀,吱呀,像在哼一首關于春天的歌。
長安的春來得急,前幾日還飄著雪粒子,今朝已能聞見泥土翻涌的腥氣。蘇牧踏著晨露去了城南的新式學堂,青磚砌的校舍外,數十個孩子正圍著個木架子打轉——那是工匠剛組裝好的“渾天儀”,銅制的圓環上刻著星宿,轉動時發出齒輪咬合的輕響,引得孩子們伸著手指數刻度,指尖在冰涼的銅面上留下一串濕痕。
“陛下!”學堂先生小跑著迎上來,手里攥著本墨跡未干的課本,“您看這新印的《農時要略》,孩子們都能背前三章了!”
蘇牧接過課本,紙頁是用楮樹皮新造的,帶著草木的淡香。翻到“谷雨種棉”那頁,只見空白處畫滿了歪歪扭扭的棉花苗,顯然是孩子們的手筆。他抬頭時,正撞見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踮腳夠渾天儀的底座,辮子上還別著朵蒲公英,絨毛蹭在銅環上,沾了層細碎的銅屑。
“阿丫,又偷跑出來玩?”蘇牧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這孩子是去年從流民里收養的,爹娘死于戰亂,剛來時連自己名字都記不清,如今卻敢抱著先生的腿問“北斗星為什么總指著北邊”。
阿丫抿著唇笑,突然扯住蘇牧的衣袖往學堂里拽:“陛下看!我們種的豆芽發芽了!”
教室后排擺著數十個陶盆,每個盆里都立著層疊的豆芽,白胖的芽瓣頂著豆瓣,在晨光里透著嫩黃。盆沿貼著字條,是孩子們的名字——“狗剩”“鐵蛋”“阿丫”……筆跡稚嫩,卻一筆一劃寫得認真。
“先生說,這叫‘生生不息’。”阿丫指著自己的陶盆,那里的豆芽長得最壯,“等豆芽長老了,能做豆芽菜,剩下的豆子還能再種!”
蘇牧的心輕輕一動。去年冬天收留這些流民孩子時,他們個個面黃肌瘦,看人的眼神都帶著怯意,如今卻敢在陶盆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敢指著渾天儀追問星空的秘密。他轉頭對先生道:“把‘生生不息’四個字寫進課本吧,比‘自強不息’更實在些。”
正說著,校門外傳來馬車轱轆聲。戶部侍郎掀簾下車,手里捧著個紅漆木盒:“陛下,江南的新茶到了,還有蘇州府送來的‘活字盤’,說是能讓課本印得更快些。”
木盒打開,里面整齊碼著數百個泥活字,每個字塊都打磨得光滑圓潤,“天”“地”“人”等常用字單獨堆在一格,邊角都磨出了包漿。蘇牧拿起個“民”字,指尖撫過凸起的筆畫,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雁門關,李玄甲用槍尖在雪地上刻“民”字的模樣——那時的槍尖染著血,刻出的筆畫歪歪扭扭,卻比這泥活字更觸目驚心。
“讓工坊多刻些‘谷’‘麥’‘桑’字。”蘇牧將活字放回盒中,“孩子們課本里的插圖太少,讓畫工跟著農官去田間寫生,把插秧、割麥的步驟畫下來,配上歌謠,這樣更容易記。”
侍郎剛應下,就見個小吏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手里舉著張字條:“陛下,漠北急報!阿古拉他們……他們把水車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