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泥濘中,明軍的腳步卻毫不遲緩。張輔果然是百戰老將,抵達太原后第一件事,便是命士兵砍伐太行山脈的硬木,制作拒馬槍——槍頭被特意涂上野豬血,既能防腐,又透著一股猙獰的殺氣,密密麻麻地排在糧道兩側的山谷里,像一片沉默的叢林。
“從雁門關到太原城西,每隔五十里設一個暗哨?!睆堓o拄著鐵杖,站在山巔望著蜿蜒的官道,“哨所用青石搭建,只留一個瞭望口,平日藏在樹叢里,發現敵情就放響箭,三短一長為號?!?/p>
暗衛們領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處。這些士兵都是從邊軍里挑出的老手,擅長潛伏偽裝,連炊火都用無煙的炭火,灶膛藏在巨石后,排煙口朝著逆風方向。
與此同時,太原城的糧倉也做了周密部署。張輔命人將外圍的糧草悄悄轉移到內城,外圍只留少量“誘餌”,周圍埋上土雷——這些土雷是火器營趕制的,用陶罐裝著火藥與鐵砂,引線藏在草皮下,只待馬蹄踏過便會引爆。
一切布置妥當后,明軍便如蟄伏的猛獸,隱入太行山脈的褶皺里。山谷間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偶有樵夫路過,也只看到空蕩蕩的官道,渾然不知密林深處正藏著數萬雙警惕的眼睛。
張輔每日都登上山巔觀察,鐵杖拄在巖石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他知道,也先的奇兵隨時可能出現,這場無聲的較量,比正面廝殺更考驗耐心。而黃河岸邊的朱瞻基,也在大營里望著北方,他相信老將軍的判斷,更相信那些藏在山谷里的拒馬與暗哨,會給瓦剌人一個永生難忘的“驚喜”。
秋雨還在下,洗得山間的青石愈發冷硬。明軍將士們裹緊蓑衣,握緊兵器,在寂靜中等待著——等待那支試圖復刻“烏巢之火”的瓦剌奇兵,自投羅網。
賽罕王的一萬騎兵在秋雨泥濘中跋涉,馬蹄踩過山西腹地的黃土路,濺起的泥漿混著枯草,像一串拖在身后的灰色鎖鏈。他勒著馬韁走在隊伍中間,貂裘早已被雨水泡透,貼在背上沉甸甸的,像馱著整個草原的絕望。“兄長這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啊……”他望著灰蒙蒙的天,喉結滾動著,卻沒敢讓這句話溢出唇齒——身后的士卒們已經夠消沉了,他這個主帥若是露了怯,隊伍怕是頃刻間就會散架。
大軍南下的第五天,前鋒突然傳來騷動?!巴鯛敚∏懊嬗屑Z草車!”探馬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亢奮,賽罕王策馬趕上前,只見官道旁歪歪扭扭停著三輛馬車,帆布被扯得稀爛,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米袋,有個袋子口敞開著,白花花的米粒撒在泥地里,在陰沉的天色下泛著誘人的光。
“是漢人的糧車!”有個年輕士卒尖叫著撲過去,不顧泥水跪倒在地,抓起一把米粒就往嘴里塞。餓瘋了的瓦剌兵像聞到血腥味的野狗,瞬間圍了上去,刀鞘敲打著車板,爭搶著撕裂米袋——他們已經三天沒正經吃過東西了,懷里的干肉早就啃光,連戰馬都在啃樹皮,此刻白米的香氣,比戰場上的血腥味更讓人心顫。
“住手!”賽罕王的怒吼劈空而來,他揮起馬鞭抽在最前面的士兵背上,“漢人多詐!這是陷阱!”可他的聲音被哄搶的嘈雜淹沒,連帶隊的先鋒官都紅著眼沖上去,抓起半袋米就往懷里塞,嘴里嘟囔著:“就算是毒米,也比餓死強!”
賽罕王氣得渾身發抖,卻攔不住這群餓瘋了的屬下。最終,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士卒搶到了米,找了處背風的山坳,用頭盔當鍋,煮起了稀粥。
賽罕王站在山坳外,看著這副景象,心里像被塞進了冰塊。他知道漢人不會這么好心,可看著士卒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又說不出勸阻的話——總不能真讓他們餓死在路上。
入夜后,報應來了。先是幾個搶米最兇的士卒捂著肚子滿地打滾,嘴里發出痛苦的呻吟,接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不對勁,帳篷里此起彼伏響起“咚咚”的聲響,有人來不及跑出去,直接拉在了褲襠里,山坳里很快彌漫起一股惡臭。
“是米里的東西!”有個老兵捂著肚子,指著鍋底殘留的黑色顆粒,“這是鐵砂!漢人在米里摻了鐵砂!”
賽罕王沖過去一看,果然,鍋底沉著一層細小的鐵砂,邊緣還沾著沒煮爛的米粒。他眼前一黑,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這些鐵砂混在米里,煮熟后根本看不出來,吃進肚子里,不折騰出人命才怪!
“王爺,怎么辦???”副將捂著肚子跑過來,臉色慘白如紙。
賽罕王望著帳篷里蜷縮呻吟的士兵,看著那些被鐵砂折騰得站都站不穩的屬下,突然覺得喉嚨發腥。他拔劍想砍點什么,卻發現連舉劍的力氣都快沒了——這仗還沒打,就先被一袋摻了鐵砂的米打垮了,說出去怕是要被草原上的人笑掉大牙。
更讓他絕望的是,大軍已經深入山西腹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退回去要走七天七夜,沿途都是明軍的衛所,怕是沒等回到漠北,就被人家一勺燴了;往前走,太原城還在幾十里外,誰知道前面等著他們的,是更多的鐵砂,還是明晃晃的刀槍?
“走……繼續走?!辟惡蓖跻е老铝睿曇羲粏〉孟衿畦專熬退闩?,也要爬到太原!”
隊伍重新上路時,景象愈發凄慘。能騎馬的不到一半,剩下的要么互相攙扶著蹣跚,要么被同伴綁在馬背上,一路走一路掉,像串在繩上的螞蚱。秋雨落在他們身上,沒人再喊冷,只有壓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賽罕王勒馬走在最前面,望著前路被雨水模糊的輪廓,突然覺得這支隊伍不是在走向太原,而是在走向一個無底的深淵。路邊的樹木張牙舞爪,像無數只伸向他們的鬼手;遠處的山巒隱在霧里,像蹲伏的巨獸,正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沒人知道前面有什么,也沒人敢問。古怪的悲涼像秋雨一樣浸透了每個人的骨頭,他們低著頭,一步步往前挪,馬蹄和腳步踩在泥濘里,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像在為自己敲著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