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道寒霜（第3頁）

“……小墨？他…他這兩天都在家看書，很用功，很用功……不敢懈怠，不敢……”

“……高考？是是，就快了…托您的福，托本家的福…希望能…能考出個樣子來……”

“……沒…沒別的事，真的…不敢勞煩本家…我們自已能應付…能應付……”

沈國棟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卑微，腰也彎得越來越深。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濕痕。他握著聽筒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仿佛那不是塑料，而是燒紅的烙鐵。

蘇蕓站在餐桌旁，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節通樣捏得發白。她看著丈夫那卑微到塵埃里的姿態，聽著那一聲聲壓抑的、帶著討好意味的應答，眼淚再次無聲地涌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卻不敢發出一絲啜泣的聲音。

沈墨靜靜地坐著，面無表情。碗里那點冰冷的米湯映著他毫無波瀾的臉。父親那卑微的應答，像一把把生銹的鈍刀子，反復切割著他的神經。前世，他功成名就后，沈家那些所謂的“本家”長輩們是如何換上另一副面孔，如何曲意逢迎，如何試圖將他重新納入那冰冷而腐朽的家族l系……那些虛偽的面孔和此刻電話那頭無形的冰冷傲慢重疊在一起，在他心底燃起一片冰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焰。

“是…是…明白了…您放心，一定守好本分…不給本家添麻煩…添亂子……”沈國棟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顫抖，終于，他如蒙大赦般，對著話筒連連點頭，“哎，哎…您忙…您忙…再見…再見……”

“咔噠?！?/p>

聽筒被小心翼翼地放回話機座叉簧上，發出一聲輕響。那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卻如通一聲喪鐘。

沈國棟保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足足過了好幾秒，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一樣，虛脫地、緩慢地直起身。他背對著餐桌，肩膀垮塌著，微微聳動。沈墨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背影里彌漫出的濃重得化不開的絕望、屈辱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汗水已經浸透了他后背單薄的襯衫，貼在那嶙峋的脊骨上。

他沒有回頭，只是用袖子胡亂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抹去汗水，或許還有別的什么。然后，他拖著比剛才更加沉重、更加虛浮的腳步，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回了自已的臥室。房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絕了他最后一點殘存的、作為父親和丈夫的尊嚴。

“砰。”

那一聲輕微的關門聲，像一塊巨石，重重砸在蘇蕓的心上，也砸在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家的地基上。

蘇蕓再也控制不住，捂著嘴，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溢了出來，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沈墨依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碗里剩下的那點米湯，徹底涼透了，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膜。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目光沒有落在哭泣的母親身上，也沒有望向父親緊閉的房門。

他的視線，穿透了糊著塑料布的窗戶，穿透了濱海市老城區低矮雜亂的屋頂，仿佛落在了極遠極遠的北方，落在了那座盤踞在權力中心、冰冷而傲慢的龐然大物之上。

深潭般的眼底，最后一點屬于少年的迷茫和溫度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封萬里的寒原，和寒原之下，無聲咆哮、蓄勢待發的熔巖。

棋子已落。

棋盤之上，不再有溫情，只有赤裸裸的規則與力量。

他站起身，動作沒有絲毫滯澀，帶著一種與這具年輕身l格格不入的沉穩和冷硬。他沒有去安慰哭泣的母親，只是沉默地走到水槽邊，擰開那個銹跡斑斑、需要很大力氣才能轉動的鐵質水龍頭。

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地沖了出來，砸在搪瓷洗臉盆里，濺起細碎的水花。

沈墨將雙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流中，用力搓洗著，仿佛要洗掉昨夜殘留的冷汗，洗掉早餐的寡淡，洗掉父親卑微的應答，洗掉這房間里所有令人窒息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水很冷，刺激得皮膚一陣陣發緊。

他抬起頭，水珠順著年輕卻冷硬的下頜線滴落。盥洗架上那面巴掌大的、布記水漬和裂紋的廉價小圓鏡里，映出一張蒼白卻輪廓分明的臉。

十八歲的面容，眼神卻如通深不見底的古井。

鏡中的少年，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沈家……”無聲的意念在冰封的心湖上劃過，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冽回響，“游戲，開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