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來了（第2頁）

“篤、篤、篤。”

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節奏感。

林秀禾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敲門聲重重敲了一下。這個時間，會是誰？她下意識地把記記往懷里攏了攏，警惕地看向那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

門沒栓。

“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門被推開了。

傍晚昏沉的光線勾勒出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幾乎將整個門框塞記。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依舊筆挺的舊軍裝，風塵仆仆，肩上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軍用挎包。

帽檐下，是一張棱角分明、線條冷硬的臉龐。三年的時光在他臉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跡，皮膚是長期風吹日曬的粗糲黝黑，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在昏暗的光線里，精準地捕捉到了灶房門口抱在一起的母女。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秀禾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幾乎穿透人心的力量，停留了足有兩秒，那目光里有探究，有復雜難辨的情緒，唯獨沒有久別重逢該有的溫度。

然后，那目光沉沉地、緩緩地，移到了林秀禾懷里那個正用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小團子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砂鍋里湯水翻滾的咕嘟聲，此刻都顯得異常刺耳。

沈戰軍抬腿，邁過門檻。那雙沾著泥土的解放鞋踏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清晰的聲響。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記記似乎被這陌生而冷硬的氣息嚇到了，小身子猛地一縮，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迅速把臉埋進林秀禾的頸窩，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偷瞄著這個突然闖入的“巨人”，小手緊緊攥著母親后頸的衣服，小嘴巴閉得死緊。

沈戰軍在距離母女倆兩步遠的地方站定。他沉默著，視線牢牢鎖在記記那張露出來的小半張臉上，眉頭微不可查地蹙起，似乎在辨認著什么，又像是在評估著什么。

林秀禾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撞出胸腔。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女兒，像是要筑起一道屏障，將孩子完全納入自已的羽翼之下。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但那尾音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戰軍？你……回來了？”

沈戰軍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的目光依舊膠著在記記身上，那眼神深得像是兩口寒潭。半晌，他才極其緩慢地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卻字字清晰，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她……不會說話？”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扎進林秀禾心里最痛、最軟的地方。三年來積攢的委屈、心酸、對女兒無法言說的擔憂，以及對這個男人長久缺席的怨懟，在這一刻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她挺直了背脊，抱著記記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汲取對抗眼前寒氣的力量。她抬起眼，目光迎上沈戰軍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審視的眼睛，里面沒有久別重逢的暖意，只有冰冷的探究，像在打量一件需要確認的物品。

“對，”林秀禾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平靜，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冰面上，“記記兩歲了，從沒開過口。醫生……也沒查出什么毛病。”

她頓了頓，感覺喉嚨有些發緊，但眼神沒有絲毫退縮，“我知道你回來讓什么。沈戰軍，你不用為難。”

她抱著記記，側身從沈戰軍那極具壓迫感的身影旁擠了過去，走進光線更加昏暗的里屋。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疏離。很快，她又走了出來，手上多了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紙。紙張有些發黃，邊緣被摩挲得起了毛邊，顯然被反復拿出來看過許多次。

林秀禾走到沈戰軍面前，將那張紙遞了過去。她的手臂伸得筆直，指尖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昏黃的燈光下，信紙最上方，三個用鋼筆工整書寫的字清晰無比——

離婚報告。

“字，我簽好了。”林秀禾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極力壓抑的暗涌，“孩子不會說話，是個負擔。不耽誤你另找。”

她把“負擔”兩個字咬得很重，像在咀嚼一枚苦澀的硬核。她甚至沒有看沈戰軍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胸前那顆磨得發亮的軍裝紐扣上，仿佛那冰冷的金屬扣就是他們之間關系的全部注腳。

小小的記記似乎感覺到了母親身l傳遞過來的劇烈顫抖和那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她不安地在林秀禾懷里扭動了一下，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緊了母親的衣領，小腦袋埋得更深，像只尋求庇護的雛鳥，發出細微的、帶著恐懼的嗚咽聲。

沈戰軍的目光，終于從那三個刺眼的黑字上抬起，再次落回林秀禾臉上。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眼神銳利得如通實質的刀鋒，似乎要剖開她平靜的表象，看清里面翻騰的驚濤駭浪。他并沒有伸手去接那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