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為不知僧的徒弟,但裴霽不信神佛,自是認不出來,隨口問道:“這是誰?”
應如是一手攬住險些摔倒的岳憐青,頭也不回地道:“是地藏王菩薩。”
裴霽微怔,旋即想起了“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遲疑道:“我曾聽說,地藏王度化的是地獄眾鬼,故而活人不得擅入地藏廟?”
擠坐在墻角的一家四口正偷眼打量他們,不想聽見了這句話,再看那尊神像,頓時覺出幾分陰森來,應如是卻苦笑一聲,搖頭道:“此言偏頗不實。地藏王菩薩歷經累世修行,早已功德具足,但他發愿普度眾生,甘入地獄超度亡魂,使之懺悔罪業,引其脫離苦海,證因果輪回,以救現世及未來世之生靈。”
因此,眾生禮拜地藏王菩薩,實為自度己罪,改往修來。
應如是神色平淡,語聲不疾不徐,仿佛念著白水文章,但在此時此地,竟有寧靜超然之意,火光投在神像上,方見歲月斑駁的眉眼慈悲如初,本是不以為意的武四娘等人都收斂輕慢,那一家四口更是呆住了。
岳憐青攏著衣衫坐在火堆旁,聞言也覺動容,裴霽卻蹙起眉頭,道:“這樣說來,若有窮兇極惡之人虔心供奉了神佛,也可得到寬恕,消去業障?”
這一問端的刁鉆,應如是卻面不改色地道:“可。”
裴霽登時笑了,嘲弄道:“憑什么?”
應如是平靜地回視他,緩緩道:“神佛目下眾生平等,無有善惡之分,一應業障,種因得果,問心論跡,度有緣人。”
裴霽冷冷盯著他,眼中似有暗芒閃動,追問道:“何為有緣人?”
應如是一字一頓地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恰逢這時,天幕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驚雷如在屋頂上炸開,震耳欲聾,一道道閃電仿佛龍蛇狂舞,不時從窗外飛快掠過,照得廟中一片雪亮,那低眉含笑的神像好似開了眼,正無聲注視著此間諸人。
裴霽嘴唇微動,正待說話,又被這雷聲打斷,猛然住口,右手不知何時搭在了刀柄上,慢慢移向末端,里頭藏著那方刻有【奉天殺伐,無所歸罪】的小印。
應如是對他的小動作視若無睹,起身與裴霽擦肩而過,忽被拽住了右手,回眸看去,那人兀自望著燈火,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道:“你覺悟了么?”
兩人一站一坐,近在咫尺,卻是背對著彼此,影子也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各朝一方,仿佛兩根交纏又錯開的線。
沉默片刻,應如是抽走手臂,輕聲道:“我是執迷不悟之人。”
十年前,李元空踏過戰后滿目瘡痍的土地,首次來到這間小廟,為無數泣血亡魂點了一盞燈,可那火光才燃起,又被突如其來的冷風吹滅。又六年,他重臨蒼山,又一次推開廟門,香火已敗,神像蒙塵,借地休憩一夜,卻是噩夢纏身。
也曾怨怪神佛不肯度化,后來化為應如是,見得諸般苦厄,方知身在顛倒夢想之中,執著難舍,悔不抵罪,報應自受當償,何談大徹大悟?
幾根枯枝被火燒斷,伴隨著“噼啪”幾聲,迸出點點火星,應如是在神像腳下盤膝而坐,正好將兩邊人隔開,忽聽身側傳來一道壓低了的蒼老聲音:“恕小老兒冒昧,敢問閣下怎么稱呼?”
睜開眼來,應如是無須回頭去看,便知裴霽他們正留意這邊動靜,他不露聲色,語氣平和地道:“在下姓李,老施主有何指教么?”
“姓李啊……”老者似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看了他兩眼,余光掃見幾名夜梟衛兇神惡煞地看過來,當即瑟縮回去。
應如是見狀,心思微微轉動,問道:“老施主莫非是來尋人的?”
此言一出,不獨那老者,擁著女兒坐在墻角的夫妻倆也面露苦笑,眼含愁色。
“不瞞閣下,我們是來求見翠微亭主人的。”老者嘆了口氣,搓著一雙枯皺的手,“這個世道啊,做官的不管百姓死活,江湖上也沒幾個英雄豪杰,但在蒼山腳下,有一座翠微亭,其主人愿為不公者鳴不平……我們實在走投無路了,便來試試,可惜不趕巧啊,他外出未歸,等了兩天只得一場大雨,澆得透心涼,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