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熾端起冷透的茶,卻沒喝。他眼前浮現的,是朱瞻基出征前的模樣——那個總愛纏著他問兵書的兒子,如今正站在血雨腥風的戰場上。“傳旨給山西布政使,”他放下茶杯,聲音有些沙啞,“讓他組織民夫,哪怕用背的,也要把彈藥和藥材送過雁門關。”
“陛下,這樣會累垮民夫的。”楊士奇忍不住勸阻。
“累垮民夫,總比讓前線的兒郎們等死強。”朱高熾的手指重重敲在輿圖上,“告訴瞻基,不必急著求勝,穩住陣腳就好。朝廷是他的后盾,朕……朕等著他回家。”
暖閣外的雨敲打著琉璃瓦,和黃河岸邊的雨聲遙相呼應。一個在前線思索如何結束戰爭,一個在后方絞盡腦汁保障供給,父子倆的心,隔著千山萬水,卻在同一場秋雨中,為著同一場戰爭煎熬。
朱瞻基終于轉身回帳,燈籠的光暈在泥濘中晃出長長的影子。他知道,無論多難,這仗都得打下去——不為別的,就為了讓那些攥著家書死去的士兵,他們的家人能真的“安好”;為了讓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不必再擔心瓦剌人的鐵蹄。
雨還在下,像是要洗盡這世間的血污,卻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停。
八月底的黃河東岸,十里空地成了一片奇特的緩沖帶。秋雨剛歇,瓦剌一個跛腿傷兵拄著斷矛去河邊取水,一瘸一拐竟晃到了明軍崗哨的箭程內。哨兵舉起燧發槍,卻在看清他滲血的褲腿時緩緩放下——那傷兵懷里揣著個豁口的羊皮袋,正眼巴巴望著河對岸,像只受驚的狼崽。
“接著。”明軍老卒從懷里掏出半袋炒面,用勁扔了過去。炒面袋落在傷兵腳邊,他愣了愣,解下腰間的干肉扔回來,動作笨拙得像在交換什么秘密。
這無聲的默契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漾開漣漪。每到夜里,就有瓦剌士卒借著夜色溜出營寨,懷里揣著牛奶、奶酪,甚至還有人牽著瘦羊,悄悄摸到明軍大營外。“換鹽不?”“有茶葉嗎?”蒙語混著生硬的漢話在夜色里響起,明軍士卒則提著布袋出來,用鹽塊、茶葉換對方的東西,交易時彼此都攥著兵器,眼神卻少了戰場上的狠厲。
《殊域周咨錄》里那句“戰時為敵,和時互市”,說的正是這光景。有次交易時突然下起雨,雙方竟擠在同一棵榆樹下避雨,瓦剌人遞來馬奶酒,明軍士卒則回敬炒豆子,雨停后各自散去,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朱瞻基在高臺上看得分明,卻只對親衛說:“盯著點,別讓他們靠近主營。”他心里清楚,瓦剌人肯用賴以生存的奶肉換鹽茶,說明他們的后勤已近崩潰,這種“互市”比槍炮更能瓦解士氣——當士兵們開始惦記對面的茶葉時,手里的彎刀就難再舉起了。
北岸的也先卻急得滿嘴燎泡。他在巡營時撞見兩個士兵用奶酪換了塊腌肉,當場拔劍砍斷了他們的彎刀:“擅通敵者斬!”
可當晚就有親衛隊長拎著塊鮮牛肉出去,回來時帶著漢人給的面粉,他身后跟著伙夫,在帳里支起鐵鍋煮面條,親兵們圍著鍋吸溜得正香,見到也先進來都嚇得僵住,面條從嘴里掉出來。
“你們……”也先的怒吼卡在喉嚨里。
親衛隊長舉著碗,:“大汗,漢人面粉做的面,比炒米頂餓……”
也先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突然覺得渾身發冷。他揮揮手讓眾人退下,獨自走到帳外,南岸的燈火在雨霧中明明滅滅,像無數雙嘲諷的眼睛。
“博羅納哈勒,”他喚來長子,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疲憊,“再耗下去,不等漢人動手,咱們自己就先散了。必須出奇招,打破這僵局。”
博羅納哈勒想起那些夜里偷偷交易的士兵,想起薩滿說“軍心若散,天意難違”,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么。
帳外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是戰馬在啃樹皮。秋夜里,這聲音格外瘆人,像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磨牙。也先抬頭望去,月光下,營地里的戰馬瘦得肋條畢露,正用牙撕扯著光禿禿的樹枝,連最烈的那匹戰馬都沒了往日的驕橫,眼里只剩麻木。
他忽然明白,這啃樹皮的聲響,就是瓦剌大軍的喪鐘。從陜西劫掠的糧草早空了,各部落湊的糧食見了底,連戰馬都開始啃樹皮,再拖下去,不等明軍來攻,士兵們就得餓死、散伙。
“奇招……”也先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彎刀。刀鞘上的寶石早就被他換了糧食,只剩下光禿禿的木鞘,硌得手心生疼。他望著南岸的燈火,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那些漢人,不僅能在戰場上拼殺,還能用一袋炒面、幾兩茶葉,一點點掏空他的軍隊。
夜風卷著秋雨的涼意,吹得營寨的狼頭旗瑟瑟發抖。也先不知道,這場看似詭異的和平,早已悄悄寫下了他的結局。當士兵們寧愿用牛肉換面粉,當戰馬啃食樹皮成了營里的常聲,再鋒利的刀、再狠的招,也擋不住人心的潰散。
遠處,明軍大營傳來隱約的歌聲,是傷兵們在哼家鄉的小調。也先聽不清歌詞,卻莫名覺得那旋律像把鈍刀,正一點點割著他的斗志。他轉身回帳,帳簾落下的瞬間,又一聲“咯吱”傳來,像是在為他的命運,敲下了沉重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