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聽見腳步聲,緩緩撐起身子看向牢房外,先是怔了怔,然后依舊側躺著,背過身,不去看門外之人。
“崔監軍?”達魯叫了一聲。
崔致遠不理,側躺于地面一動不動,心里實在氣,他這輩子是脫不離大牢了,無論走到哪兒,總要在牢里蹲一蹲。
“某自知罪深,不敢奢求監軍原諒,待將阿枝救出,我會想辦法救監軍出牢獄,屆時再向大王以死謝罪。”達魯說罷就要轉身離開。
崔致遠這個時候卻動了,緩緩起身,艱難地站起,一只手摁在受傷的手臂上,往達魯面前走了幾步,說道:“大將軍不該向大王以死謝罪,將軍對不起的是我夷越誓死守城的將士們,是千千萬萬的夷越子民,東境失守,意味著什么,將軍不會不知曉。”
達魯眼珠向下,微斂著眼皮,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某一直記得監軍那句‘一令安三軍,片語定乾坤’,但阿枝在他們手里……”
男人說著,漸漸抬起眼,看向崔致遠,問道:“可否問監軍一個問道?”
“將軍問來。”
“在監軍心中何為重,何為輕?”
崔致遠只略一思索便給出回復:“以天下為懷,以己身為輕,是以,天下為重,君王為重,個人為輕。”
達魯點了點頭,啟口道:“然,在某這里,阿枝為重,天下為輕。”說罷,不待崔致遠再言語,徑直出了牢房,回了他在砂城的臨時住所。
是夜,砂城北區的一座三進宅院,這院子墻體以灰黃的巖石壘成,大門檐下掛著兩個紅紅的燈籠。
若是在大梁,節日之時,檐下燈通常會在燈身上寫上“福”“慶”等吉祥的字,又或是寫上這家主人的姓氏,譬如“李”“張”“劉”等。
而夷越不同,紅紅的燈籠上沒有字,只有兩頭兇獸,那檐下燈在濁熱的風中打著飄,紅色的光把門前的一片照得紅恍恍的。
在這座大院的正院,階下立了兩人,一個年歲尚輕,一個稍稍年長。
年輕之人正是魚九,而年長之人是老鬼,兩人追隨于達魯身邊,突然聽得房里“咔擦”“叮咚”聲響,知道大將軍又喝多了,各自嗟嘆,這又是何必,人在跟前時,不見得有多親近,如今人被擄走了,卻又這般懊悔。
他二人是知道阿枝同達魯兩人的過往,但所知也只是表面,并不清楚內里。
達魯看著桌上細弱的燭火,這么些年來,他一直很痛苦,阿枝對他的感情,他不是不知道,可她對他越好,他就越發覺得負罪。
他同康居是一路走來的生死之交,從無名兵卒升任至校尉,交情至深。
后來康居將妻子阿枝從老家接到東境,他第一眼見阿枝時,只覺著這女子看起來很端正,沒錯,就是端正,濃濃的眉毛,晶亮的大眼,微暗的肌,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阿枝脾氣很好,不論見著誰,行止間都是大大方方的,說話也總是笑模笑樣。
后來康居見他獨身一人,時常邀他去他的小家做客,吃酒。
康居本是一番好意,日久之下,他卻對阿枝生了情意,當他意識到時,開始有意避著阿枝,康居再邀他去家中做客,他就找各種理由推脫。
直到有一日,康居再三邀他,他實在推卻不了,就去了,本已平復的心在見到阿枝時,再一次不受控制起來……